污染

危害海洋和人类的无形污染

有害化学物质正在影响海洋生物和人类健康,数据不足阻碍了环保行动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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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化学污染物通过多种方式进入海洋,但人们却没有充分了解其影响。 图片来源:Scott London / Alamy</p>

化学污染物通过多种方式进入海洋,但人们却没有充分了解其影响。 图片来源:Scott London / Alamy

在加利福尼亚冰冷阴暗的海底,一种禁用化学物质正从成千上万个桶中渗出。早在上世纪40年代,第一批桶就被当作垃圾丢弃在了海岸边。今年3月,研究人员发现这种名为DDT的化学物质几乎没有分解,毒性和80年前一模一样。

DDT(双对氯苯基三氯乙烷,中文又叫“滴滴涕”)是一种在农业中曾经被广泛使用的杀虫剂。出于对野生动物和人类健康影响的担忧,美国在1972年禁用DDT,到2001年DDT已在全球禁用。不过,其牢固的化学键可以抵抗降解几十年。

研究人员现在担心,疏浚或风暴可能会导致洛杉矶海岸附近这片被污染的海底释放有毒羽流,威胁海洋生物及其食物链上游物种。

当谈到海洋污染时,塑料往往更引人注意,而化学污染却相对较少受到关注。REV Ocean是一家致力于解决海洋问题的非营利研究机构,该机构科学主任、牛津大学海洋生态学家亚历克斯•罗杰斯(Alex Rogers)表示:“这是一个重要威胁,我们可能一直低估了。”这个问题可能远比海底废桶中的DDT这样的遗留污染物的威胁更大。今天,制造业中广泛使用的合成化学物大约有350,000种,它们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涉及药品、化妆品、清洁产品、电器、纺织品、家具和其他产品等多个方面。现在,95%的制成品都含有某种合成化学物质。

它们的多样应用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也可能危及海洋生物甚至整个生态系统。这些物质通过各种途径到达海洋,比如下水道中的洗碗液,油轮在海上倾倒的含油废水,甚至是含有化学物质的卫生纸,它们的存在和潜在影响都是深远的。如今,人们已经在遥远的北极和深海海沟中发现了合成化学物质。欧盟的研究表明,75%的东北大西洋、87%的地中海和96%的波罗的海均受到了合成物质和重金属的污染

罗杰斯表示:“如今,我们正在生产出越来越多的这些化学物质。”如果把制药业包括在内,化学工业将成为全球第二大制造业。随着化工行业不断推出新的品种,科学家、活动家和政策制定者越来越迫切地发出质疑:这些化学物质到底对海洋和我们造成了什么影响?

缺乏数据

其实,大多数化学污染物对海洋生物的影响到底如何,我们依旧知之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多样性、复杂的构成和多变的特性阻碍了人们对它们的理解。如今,消费品越来越复杂,这意味着制造单个产品通常会使用数十种合成化学物质,使得其对的海洋影响更加难以明确。

2021年的一项分析显示,在大约13万项关于合成材料生态影响的研究中,只有65种化学物质占据了文献的主导地位。此外,全球生产的35万种化学品中,有12万种没有公开信息。《经济学人》和日本财团(Nippon Foundation)的联合倡议“回归蓝色”( Back to Blue)在2022年的一份报告中,首次尝试描述全球海洋化学污染的规模,并提到了这些数据缺口。 “我们意识到不是我们遗漏了数据,而是压根就没有数据。”报告合著者、回归蓝色项目负责人杰西卡·布朗(Jessica Brown)说:“去年6月,我们参加了联合国海洋大会。真正让我们震惊的一件事是,除了塑料,很少有人谈论其他任何类型的污染。”

我们对化学污染所知甚少,这表明它的威胁比我们意识到的要大得多。持久性有机污染物尤为需要关注。所谓“持久性有机污染物”(persistent organic pollutants ,简称POPs)涵盖多种化学品,包括DDT和多氯联苯(polychlorinated biphenyls ,简称PCBs),后者是一组在电气设备中用作润滑剂和冷却剂的化合物。像DDT一样,PCBs在大多数国家也受到管制。但问题是,这些化学物质和所有其他POPs一样,有两个共同特征:具备持久性和在脂肪组织中逐步积累。

在海洋中,它们在食物链中稳步“生物放大”。罗杰斯解释说:“许多大型掠食者都很长寿,所以当它们不断以被污染的猎物为食时,会在自己的体内积累越来越多的有毒化合物。”这些化学物质与癌症、生殖和其他疾病有关。在欧洲虎鲸和宽吻海豚的鲸脂中,多氯联苯已经累积到了很高的水平,导致许多动物无法繁殖,种群面临濒临灭绝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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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成化学物质沿着食物链向上移动,集中在顶级捕食者的体内。图片来源:Alamy

根据《斯德哥尔摩公约》(Stockholm Convention),数十种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现已被禁用。但是它们的持久性意味着即使像多氯联苯和DDT这样长期被禁止的化学物质仍然以“令人担忧的水平”在流转,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Woods Hole Oceanographic Institution)的海洋毒理学家约翰·斯蒂格曼(John Stegeman)说。全氟和多氟烷基物质(PFAS)等其他持久性有机污染物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一些PFAS在2019年才被《公约》禁止。“所以像多氯联苯一样,它们将会存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斯蒂格曼说。

通过搭乘高浮力的塑料废物筏,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现在已经到达了海洋的边边角角。与此同时,每年涌入海洋的1400万吨塑料本身也可能演变成一个重要的化学污染源。英国-德国慈善机构CHEM Trust致力于更好的化学品监管,该机构科学负责人忍者·雷内克(Ninja Reineke)表示:“我们一直在研究工业化学污染,许多人已经研究了20多年。然后在某个阶段,塑料污染成了热门话题。但我们多年来一直关注的许多东西实际上是塑料添加剂。”这些物质包括PFAS、邻苯二甲酸盐(增塑剂)和双酚A(BPA) 。它们被注入塑料中,使塑料防水、柔韧和透明。这些化学品属于内分泌干扰物,已被发现会影响软体动物、甲壳动物、昆虫、鱼类和两栖动物的繁殖,以及甲壳动物和两栖动物的发育。当海洋塑料降解时,它们会从塑料中渗出。“有很多东西我们还不知道,但总的来说,塑料也是一个化学污染的问题。” 斯蒂格曼补充说。

关于海洋化学污染物的数据通常仅限于某些化学品对某些物种的影响。它们对于生态系统范围的威胁通常都是未知的。不过,合成氮肥算是一个例外。当这些富含营养的化学混合物从农田被冲入大海时,会引发藻华(藻类大量繁殖),消耗掉水体中的大部分氧气,扼杀海洋生物。这导致了鱼类、海豚和海豹的死亡,在它们身后留下了死亡区——有些死亡区面积很大,甚至从太空都能看到。由密西西比河带来的污染造成墨西哥湾反复出现的死亡区,覆盖了大约10,000平方公里。据估算,这每年给美国渔业和旅游业带来的损失可能高达8200万美元。此外,一些藻类会释放出副产品,如蛤蚌毒素,这是一种潜在的强大神经毒素。

人类健康

这触及了一个巨大的未知领域:所有这些流入海洋的化学污染物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全球估测,包括化学品在内的一般污染在2019年导致多达900万人过早死亡。海洋污染主要通过海鲜进入我们的身体。正如斯蒂格曼指出的,大约30亿人依靠海洋物种获取蛋白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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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卫星图片显示了由密西西比河向墨西哥湾排放氮肥的地方出现的藻华。图片来源:Phil Degginger / Ala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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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藻华在墨西哥湾形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死区,每年给美国带来数以千万美元计的旅游和渔业损失。图片来源: Alamy

根据最近一份关于塑料对健康影响的重要报告,海鲜中可能含有藻华产生的毒素,以及潜在的塑料相关化学物质。食用鱼体内积累的汞和多氯联苯也有风险。最近的一篇文献综述发现,这些化学物质可能导致胎儿发育问题、成人心血管疾病和痴呆症。斯蒂格曼与人合著的这篇综述探讨了海洋污染加剧与人类健康之间的联系。研究还发现,燃煤是海洋中汞污染的一个主要来源,因为风将污染物带到了海上。如果我们吸入悬浮在浪花中的微粒,污染甚至会进入我们的身体。“这不仅事关海洋,也事关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也暴露于这个风险中。”罗杰斯说。

问题没有减轻的迹象。联合国2019年全球化学展望(2019 Global Chemical Outlook)估计,到2030年合成化学品的销售额可能会翻一番。罗杰斯认为,无节制的生产正在助长越来越多不必要的使用。他记得有一次在沐浴露的成分表中看到了二苯甲酮。这是一种防晒霜中的常见化学物质,能够防止有色凝胶在阳光下失去颜色,但也会导致海洋中的珊瑚幼苗死亡。“对我来说,这种对潜在有害化学物质的利用完全没有必要。”

科学家们还担心海洋中混合的数千种挥发性化学物质产生鸡尾酒效应,以及它们在变暖和酸化的海洋中会如何反应。“科学界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以了解潜在危害的程度。”斯蒂格曼说。与此同时,合成化学物质生产正在向环境监管较少的国家转移,增加了污染进入海洋的可能性。

2022年的一项研究认为,化学生产规模其实已经超过了地球的安全阈值。“这些污染物在环境中出现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政府评估风险的能力,更不用说控制潜在的问题了。”报告作者写道

谁来负责?

监管有助于遏制污染物蔓延吗?目前,全球化学污染的各个方面由各种自愿倡议、协议、国家和州法律以及条约所涵盖。《巴塞尔公约》、《鹿特丹公约》和《斯德哥尔摩公约》分别控制危险废物的倾倒和贸易,以及某些化学物质的生产。除此之外,欧盟的《化学品注册、评估、授权和限制法规》(Registration, Evaluation, Authorisation and Restriction of Chemicals,简称REACH法规)明确将在使用前检查其安全性的责任放在了化学公司身上,而不是在这些化学品被释放到环境后,研究人员和政府手忙脚乱地进行损害控制。

“REACH达成时,人们有一种感觉,认为(化学品生产)正在失去控制。”雷内克说:“我们对化学品的用途,甚至特性了解得还不够多,当局也没办法一直盯着这些。”CHEM Trust一直在建议修改欧洲法律,增加对内分泌化学干扰物的控制。他们还推动对具有相似特性的物质进行系统的分组管理,而不是一个一个地禁止。逐个禁止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能会导致“令人遗憾的替代”,即一种被禁止的物质只是被一种化学性质相似的版本所替代——用雷内克的话说就是“才脱龙潭又入虎穴”。

另一个潜在的监管亮点是目前正在通过联合国谈判的《全球塑料条约》。当各国在5月份就最终条约的下一阶段内容举行会谈时,减少塑料制造中的有害添加剂和化学物质将成为一个可能的议程。可喜的是,这项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条约可能会从全生命周期的角度来考察塑料及其环境影响。

但立法改革相对缓慢的步伐意味着,自上而下的监管所能实现的目标可能是有限的。马萨诸塞大学洛厄尔可持续生产中心(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Lowell Centre for Sustainable Production)教授乔尔·蒂克纳(Joel Tickner)说:“我们正在研究的许多化学物质都是在40到50年前设计的,当时健康、安全和环境并不在考虑中。”他解释说,改变这种状况需要化学品制造方式的根本性转变,以及创新来创造尚不存在的替代品。

在这方面,工业可以发挥作用,摆脱有毒化学物质的束缚。例如,蒂克纳成立了绿色化学和商业委员会(Green Chemistry & Commerce Council),这是一个由100多家企业组成的网络,致力于开发在环境中分解的化学物质。其实根据他的说法,许多化学品已经有了更安全的替代品;他们只需要进入市场的渠道。“可再生能源市场需要补贴。我们也将不得不为(绿色化学的)转变提供资助。”

遏制海洋化学污染是一个重大问题,最终可能需要政府、行业和消费者合作。与此同时,这些废桶中的DDT将继续渗入加州海底,警示如果不采取行动,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淘汰的那些对海洋生态系统造成长期损害的东西,让人们赚了很多钱。其中一些化学物质实际上会导致灭绝风险。”罗杰斯说,“所以,这里面有道德层面的问题。”

翻译:Estelle